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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今皇帝四十有余,生得高大魁梧,一对剑眉下头双目炯炯有神,鼻挺嘴阔。

    前朝的皇帝经过数代美人的血脉侵蚀,个个都生了一幅偏向阴柔俊美的样貌。

    而燕朝许是建国不久,祖上的英武之气还未退去,当今皇帝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端坐亦是威严摄人。

    在他的注视下,沈娘娘垂着头,默然无语。

    皇帝向前倾了倾:“朕听说你今日发作了两回?”

    沈娘娘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惊,轻轻的嗯了一声,指甲不停的扣着炕沿的流苏边。

    两人之间一阵压抑的沉默。

    皇帝身边得用的大太监王得宝缩着脖子,恨不能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许是闻着屋里浓郁的茶香,皇帝看向屋内不停沸腾的铜壶皱了皱眉。

    王得宝立即道:“水滚了也没人看着,娘娘宽厚,底下人皮松了不是?”

    两名宫人吓得战战兢兢的跪了下来:“不是,不是,这是朱女官让薰茶香……”

    王得宝咦了一声,眼角瞟过皇帝抬了抬眉尾,便连忙追问:“什么茶香?”

    宫人不敢抬眼去看沈娘娘神情,又听不到她出声示意,只得结结巴巴道:“就是煮出茶香,以宁神静气。”

    皇帝心中一动,王得宝闻言也不敢吭声了。

    皇帝手一挥,屋里人都退了出去。他隔着炕桌握住了沈娘娘的手,制止了她糟塌流苏的动作。

    沈娘娘浑身都僵硬了。

    皇帝沉声道:“蕴兰……时至今日你还这般记恨。”

    沈娘娘费力的抽了抽手,然而皇帝的力道不是她能反抗的。

    皇帝声音放软和了些:“你一直是个得体的皇后,满宫的嫔妃,你也没说过二话。为何偏在蕴棠……”

    凤仪殿有个小书房,其中也有不少珍藉名帖,沈娘娘早不理事,朱沅身为女官,想借一册两册的出来自然不是难事。

    此刻她正拿了册字帖临字呢,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就响彻了凤仪殿的上空。

    朱沅忙搁了笔,快步走出屋子。

    钱怡正从对门冲了出来,正跟朱沅撞了个对怀。她立即抓住了朱沅的手:“朱姐姐!”她脸色煞白:“是皇上在这,要出了什么事,咱们可都得……!”

    这可是钱怡一天之内两回脚踏生死门了,胆气都似吓大了些,至少还有力气站着。

    朱沅沉着脸:“不说这些,先去候命。”

    要真有事,躲是躲不过的,寻起人来寻不着,才叫添了桩罪呢。

    两人急忙忙的入了正殿,贴着墙根站在暖阁外头。

    皇帝喝了一声:“来人!”

    朱沅、钱怡和外间侍立的宫人应声一涌而入。

    皇帝下颚紧绷,侧脸上几道浅浅的白钱,像是指甲挠出来的。

    他周身气势迫人,此际一手扼住了沈娘娘两腕,一手压住了沈娘娘的膝盖不令其踢动。

    沈娘娘则是满面涨红,咬牙切齿。

    王得宝忙踢了他小徒弟一脚:“快传御医!”

    皇帝沉声道:“制住沈氏。”顿了顿又道:“休伤了她。”

    一群人在旁扎着手不敢上前呢,此时听了命令才敢上去。

    沈娘娘气喘咻咻:“她和她们都不一样,不一样!”

    皇帝脸色铁青,等几名宫人按住了沈娘娘,这才起身甩了袖子:“……不可理喻!”转身拂袖而去。

    朱沅舒了口气,一转头见王得宝还在一旁立着。

    谁知沈娘娘竟是停住了挣扎,慢慢恢复平静,闭口不言,只用目光冷冷的打量一圈。

    宫人左右相觑,慢慢的撒开手,退到一边。

    沈娘娘冷笑一声,看着王得宝:“回去复命罢,安心,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本宫就是疯了,也记得要兜着呢。”

    王得宝讪讪的道:“皇上是担心娘娘玉体,一听周太医禀报,特特前来探望。小的也是看着娘娘无碍才好回皇上的话,让皇上安心……”

    沈娘娘冷哼了一声。

    王得宝只好尴尬的退了出去:“如此,小的先告退了,娘娘千万保重。”

    方才众人都以为沈娘娘发了病呢,不想她这回激动归激动,却并没失了理智。

    沈娘娘挥手让人都出去,指了朱沅:“你来替我按按。”

    朱沅应是,上前提了裙摆,跪在炕边替沈娘娘轻按头颈。

    沈娘娘平素一直是有些飘飘忽忽,神游天外的样子。就算是发作,那也是又叫又跳的。

    但她此刻神智清明,脸色冷凝,格外显得有些可怕。

    她低着头打量自己的指甲,原本养得跟葱管似的长指甲,今日一天闹了三回,都有两根折断了一半。她低声道:“你也觉得我是个疯癫的么?”

    朱沅手顿了顿。

    沈娘娘道:“你是才从宫外来的,你说来听听,宫外都是怎么说我的?”声音冷冷清清的。

    朱沅轻声道:“无人敢私下议论娘娘,臣女才到燕京一年,知道的原本也不多。”

    沈娘娘似乎笑了声:“就知道你们都会敷衍我。外头是不是都说我因疯癲被废?”

    朱沅其实没说谎,前世她这个时候,对后宫之中的情形是半点不知。对于废后沈氏的一言半语,还是后头嫁入方家才听得的。

    此刻她沉默片刻,这才道:“娘娘说得是,外头是有这般传言。”

    沈娘娘对此回答,反倒有两分满意,用手肘支住炕桌,偏着头也不晓得出什么神去了。

    过了几日皇帝便命人送了一套大肚陶壶过来。这套陶壶显见得是特地烧制的,并无壶嘴,通体浑圆,壶肚四面绘着延绵不断的山水画,壶盖上头有四对出气孔,看来是专为煮茶氛香所制。

    沈娘娘不过看了一眼,便让人收入库中,让人照旧用上铜壶。

    也不知是朱沅让用些茶叶鲜果氛香有效,还是着实对朱沅的推按之术喜爱。

    自那日后,因着朱沅这套手法,沈娘娘便喜欢让朱沅每日给按捏一番,反倒对钱怡,依旧是淡淡的不放入眼内。

    钱怡半点也不妒嫉:沈娘娘的恩宠,她不敢要!只求能安安份份的混到出宫之日便罢了。

    其实又那是什么恩宠,沈娘娘对着朱沅,那也是半日都不说一句话的。

    只是从皇帝来后,沈娘娘又命人从库房寻了架瑶琴出来,成日里闲来无事,便拨弄两下。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声音悠悠扬扬的飘荡在凤仪殿上空,朱沅听了,只觉得格外幽怨。

    朱沅横竖无事,立在沈娘娘身后,眼睛也只往她指头上看,可有可无的琢磨着这瑶琴的弹奏之法。

    这一日沈娘娘难得弹了一曲完整的曲子,弹完后问朱沅:“我改动了一二,你听着好不好?”沈娘娘时常是神道道的,一会“本宫”,一会“我”。对着朱沅,她这态度可算是十分可亲了。

    朱沅笑了笑:“娘娘,臣女不通音律,只知娘娘这琴音动人,定是好的。”

    沈娘娘奇了一怪,回过头来看她:“……你家中竟未请女先生教琴?”在沈家这个阶层,这些高雅的技艺不习是不可能的。

    朱沅十分坦然:“臣女家中世代耕读,几代未曾中举入仕,家道消乏,许多祖上的讲究都是不曾沿袭。臣女的外祖家是商贾,是以臣女算盘倒会拨,这瑶琴,指头却不认识它。”

    说得沈娘娘笑了起来,又叹:“算盘好,算盘实用!这劳什子瑶琴可有什么用处?专门弹来自怨自艾的!”

    正说着,宫人在外禀报:“太子殿下来了!”

    沈娘娘露出个笑脸:“快请进来。”

    太子慢步走了进来,坐到沈娘娘身边:“这几日天愈发冷了,娘娘身子可好?”

    沈娘娘倒是真心喜欢这个儿子:“我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气色难看……”她摸了摸太子苍白的脸:“小小年纪,气血不足可不是好事。凡事少思虑,就这劳什子太子,不当也没什么。”

    太子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看了朱沅一眼。

    朱沅会意的退了出去。

    太子沉吟片刻,才望向沈娘娘:“娘娘近来特别宠信这朱女官?”

    沈娘娘身边的女官来了又去,沈娘娘许多连名也记不住,还没有身边的宫人来得亲近。倒是这朱女官,几次都见沈娘娘叫在身边陪侍。

    沈娘娘喝了口茶,拿帕子按了按嘴角:“也没什么宠信不宠信的,她也有几分用处,又不是多话的人,不讨嫌。”宫人就是这样,上头不让出声,宫人能贴着墙根站着,就当没自己这个人。但女官骨子里就有几分自许,原本都是掌上明珠,再放得下身段,也自以为是替主子分忧献策理事的,难免口舌多了些。沈娘娘又无心交好臣下,是以不爱用就不用。

    太子闻言舒了口气:“儿臣见娘娘待她亲近,特地查探了一番,此女实不可用,娘娘还是冷着她好。”

    沈娘娘奇怪:“怎么个不可用法?”

    太子道:“此女行事狠毒,虽无切实证据,但种种迹象表明,她曾亲手诛杀胞妹。待自己亲妹尚且如此,待旁人恐怕更是翻脸无情了。”

    皇家用人,讲究一个忠字,那怕你不聪明呢,只要忠心,笨点无妨。反倒过于机巧令人不放心。沈娘娘若冷着她,将之撂在一边也就算了,要真信重她,朱沅这种,便是头一个不放心用的。

    谁知沈娘娘面色古怪的看着太子,过得一会儿,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好呀,诛杀胞妹?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