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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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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鸡初叫,第一缕曙光破云而出,径自跳进窗格,春日的阳光晃眼得很,灵犀趴在窗台上的脑袋晃了晃,向一侧的阴影里钻去。两只雀儿一左一右落上她的肩膀,叽叽喳喳一同乱叫,都被她不耐烦挥挥手赶了去,雀儿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捡了块空地落下,地上还残留了些昨日夜里没扫净的饭粒,它们低头就是一通乱啄,片刻间,地上已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了。

    一双黑色皂靴在雀儿跟前停住,雀儿惊叫了两声,慌忙扑扇着翅膀腾空朝竹林深处飞去。来人径直走到窗前,灵犀一张明媚的小脸躺在他身子覆下的阴影里,额间白线还未褪去,在阴影里异常显眼。

    来人恍然:“竟是你这小东西。”他抬手沿着灵犀额间白线抚过,清光骤起,指尖划出一泓流光,灵犀闷哼一声,没了踪影。他摊开手,一枚小小的犀牛角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有白色如线贯通首尾,灵巧得很,看上去甚是可爱。

    他合了掌,又翩然来至门前,台阶上并排躺着一青一红两粒拇指盖大小的透明珠子,在阳光中透出琉璃的光芒来。他弯腰捡了去,自语道:“你二人倒是幸运,遇着了灵犀,魂魄得以保全,不如就此跟着她罢,也省得她一人寂寞。”

    说着,从怀里掏出根靛青宫绦,将两粒珠子同犀角一同绑了,绾了个结:“倒是好看。”他赞赏道,顺手将宫绦系在了腰间,推门走了进去。

    普普通通的布置,几样简单的日常家具,并两排木架子,摆满了各式草药,装饰陈设一样没有,只在映门的墙上,挂了副画,只是画得奇怪。画面上,群山万壑,只用淡墨晕染,并未仔细勾勒,寥寥几笔已将画纸染上了仙气,傲然出世的景致描绘得入木三分,山脚用浓墨勾出几株翠竹,一弯浅溪,溪水潺潺流淌,看画儿人耳边也隐约响起细碎的水流声,叮叮咚咚,再没个停歇,他打个激灵,这画儿难不成还有了生命么?再看旁边,一头健硕的犀牛正弯了身子在溪边喝水,头上生出一只小角,有月白色的细线贯通首尾,只是这只犀角的墨色极淡,像远处的群山,随时都会隐了去。群山,竹林,小溪,犀牛,无一不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画儿上俨然一处世外仙境,看着看着,连自己都想随了羽化登仙而去。

    画卷的右上角,题了句小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末了,便是印鉴。

    他看到印鉴,展颜笑了:“妙笔生的灵犀图,我还讶异此处怎会有灵犀这般灵物,这下便清楚了,落笔即可成真,鬼手画圣果然名不虚传。”

    他抚了抚腰间的犀牛角,轻声道:“小东西,你在此处做了场好梦,现下也该醒了,就随我去瞧瞧你家主人吧。”

    他将灵犀图取下,再不留恋,携了画转身离开了竹屋。林间的清风正好,他行走翩翩,朗声歌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身后,一片竹林长势喜人,郁郁葱葱,已没了那间小竹屋的影子,或许,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也说不定。

    自此之后,栖雾山便再没有终年不散的大雾了。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春熙城里来了个奇怪的人。

    天刚蒙蒙亮,守城的士兵还打着呵欠,便见原本空荡无人的城门外忽现出一辆华美至极的马车来,再眨巴一下眼睛,只听得马儿嘶鸣一声,荡了蹄奔进城去。待守城的士兵反应过来,马车早不见了踪影,只依稀记得赶车的貌似是个貌美女子,穿身杏黄色的衣裙。脑海里蹦跳出来的,不是女子的面目,却是一树早秋盛开极好的桂花,团团簇簇的淡黄色花朵,披了一身秋色,将蓬勃的生命拼尽了全力释放出来,转而化为飘在人鼻尖的缕缕清香。深吸一口气,连嗓子眼儿都沁出了甜来,这一丝甘甜化在喉头,倒无端生出许多绮丽的思绪,惹得守城的士兵各自心中浮想联翩,恍恍惚惚,如深陷于梦中,沉醉而无法自拔。

    马车在春熙城的小巷子里七柺八绕,倒似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功夫,便在乌衣巷最深处一间荒废了的宅子前停了下来。赶车女子从马车上跳下来,掀开帘子,冲里面笑道:“到了,下来吧。”

    马车内的人应声而出,谢了女子要馋他下车的好意,轻轻一跃,便轻飘飘荡到了地上,无声无息。他披了件玄色斗篷,上面金丝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让看的人不敢晃目,生怕眨眨眼睛,金凤凰便会长鸣一声飞上天去。他的身躯在宽大的斗篷下完好地遮匿着,如锦衣夜行的使者,只有深沉的黑夜才是他的良伴。只偶尔在他回转过头来的时候才可依稀看到,藏在暗处那张秀美绝伦的面庞上,一双犀利的眼睛将周遭万般景物都蔑视成了虚无,目光所及之处,皆燃起一簇熊熊火焰,一切存在都于顷刻间烧得一干二净。景色再美又有什么,世界对于这个男子而言,什么都不是。

    他抬眼扫了扫面前这处荒草丛生,破败不堪的宅子,不禁眉头轻皱,不满地问道:“百灵儿,你就找了这么个地方?”

    百灵儿笑而不答,朝大门努了努嘴,示意他进去看看。

    男子依言而行,手刚搭上鎏金兽铜环,门便开了,两个垂髫男童子一左一右迎门而立,俯首拜道:“雪羽、墨羽恭候少爷多时了。”

    他见这两个童子小小年纪,却行事落落大方,心中暗自赞叹。百灵儿走上前来,指着雪羽和墨羽道:“这两人我调教了数日,该合你的心意。”

    他点头赞叹道:“看模样就喜欢,倒是教你费心。”

    百灵儿“扑哧”一笑,骂道:“百舌君,此次重逢,你对我生分了不少,都是苏媚娘教的么?”

    百舌君看向她,眼眸清淡寡欢,双唇不露一丝笑意,道:“提她做什么,是我不好,忘了往日情分,还偏要扯什么谢字,你莫怪,以后不会了。”

    百灵儿知自己一句戏言被他当了真,扯过他的的手哄道:“逗你呢,别当真,随我进去看看,保准叫你惊奇。”

    她牵着百舌君的手往门里进,两个童子侧身为他们让开了道路。甫一进门,百舌君方知这处外表看似芜杂的宅子里当真别有洞天。不过一进普通宅院,却用了上好的檀木搭建,雕龙画凤,不一胜数,后面花园里,亭台楼阁,水池小榭无一不透出一派祥和,就连随意堆砌的假山,恣意生长的花木也带了几分人情味。雪羽、墨羽将大门阖了,随着百灵儿与百舌君在小院里游览,百舌君嗅着扑面花香,耳畔莺啭鸟啼不绝,时有流水潺潺夹杂其中,心中顿时一片澄明。不过一扇大门,却隔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破败荒颓,另一边芳华正好。此时方知眼界有限,一切表面如那覆满衰草的围墙,只是迷惑人的假象,若信以为真,在墙外失望徘徊,便永不得见墙内的另一番乾坤,偏世人大多痴傻愚昧如他,只信眼所亲见,于红尘中翻滚跌宕,却始终寻不到心中的一方乐土。

    “这间宅子曾经的主人是一方富庶,”百灵儿说:“后来突生一场变故,没落了,树倒猢狲散,子孙各自寻了营生,便舍了这里,到如今也荒了几十年了。说起来,这条乌衣巷的名字亦是为了纪念这里曾经的昌旺呢。”

    百舌君笑望着她,道:“看来你这些年学了不少东西。”

    “算是得偿所愿把,”百灵儿道:“你就住浣碧轩好了,整座宅子就属那里清幽,别处嘈杂,怕恼了你。有事儿尽管吩咐雪羽和墨羽,他二人虽年纪小,办起事情来却叫人放心。”她打了个呵欠,又道:“起个大早,这会儿子又困又乏,我回屋歇会儿去。”

    百舌君点头应允,百灵儿便懒洋洋地去了,不想她没走几步,又忽地折返回来,附在百舌君耳边小声嘀咕道:“小心点,这是荒宅,闹鬼的。”说完,冲他做了个鬼脸,大笑着跑远了。

    百舌君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鬼丫头,还是如从前一般调皮。遣走了雪羽和墨羽,他独自一人在庭院里闲逛,环顾四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陌生至极却又倍感亲切,心中一块千斤巨石顿时落了地,一切都安定了,这是历经多少个寒来暑往精诚所至的结局。他,也有家了呢。

    辰时,春熙城的街市才终于开始喧闹起来,南来北往的商旅自城门鱼贯而入,车马络绎不绝,时有小贩推了货车沿街叫卖,稀松平常的东西,只略微花了些心思,做得模样讨喜,也够得上称奇了。苏媚娘沿着街市踊踊而行,不时停下来在几处货摊前留恋,挑来拣去,半晌过去了,仍找不出一样称心如意的来。如此反复了几次,便心生厌倦了,再不多看,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拐进城南边一条窄小的巷子里。

    四间古朴的小宅子对面而立,虽样式不一,但各自自有各自的情趣,四间宅子的门上各雕了梅兰竹菊四君子,上书落梅,沁竹,猗兰,弄菊四块牌匾。这门上的四君子花纹,着实不同于别处。别处的花纹,再过形象逼真,也了无生趣,只是花纹而已,此处花纹倒像是自然而然从门上生长出来的,梅花吐蕊,竹沁土香,兰扬其芳,菊迎秋凉,一株株鲜活的植物在眼前盈盈盛放,如观了走马灯,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情动时伸出手去,却硬生生碰了壁,回过神儿来,才知道眼前万千的气象不过只是四扇雕着花的普通木门,四君子只是静静在门上生长着,仿佛吸收了木头千年的骨血,跃然成精了。

    苏媚娘走到猗兰门前,抬手狠狠拍去。“嘭嘭嘭”三声,如震天的擂鼓,扰了小巷里的清静。

    “来了,来了,敲这么响作甚,糟蹋了我家先生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