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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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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宋达坐于床榻边,手中端着一碗热气正氤氲的汤药,看着我蹙眉默然。我支起半身,猜测着他眉宇间的情绪,启唇得有些急切,但又害怕听闻到什么不佳的消息,便努力克制着,逼自己问得语调平稳,不急不缓,“善谋她……她怎么样了?”

    “思绪清明了,此时正在我房中休憩。”目光下移,宋达盯着我的小腹处,有些迟疑地道:“不过,她怕是撑不过今日,她的身子已经垮了,能活到此今全是依靠着心中的牵挂。”

    掀开被角,我欲起身去看善谋。宋达却是伸手拦住我,将那碗苦涩的汤药递到我面前,“喝了药再去吧。”

    闻着那难耐的气味,我轻蹙眉头,不解地询问宋达,“我为什么要喝药?”虽说我最近嗜睡得紧,今日更是突然晕倒,但是他先前也说了我的面色并不像是身患疾病的人。

    无奈地轻叹,他良久才道:“如今的境况之下,我怕是告知你为何你也不会有任何的喜悦。”缓缓地,他口齿清晰,“你有了身孕,约莫两个月。”

    “身孕?!”我满目讶然,双手轻抚上小腹,不可置信,“当真?”

    颔首,他答得肯定,“不会有错,你近来嗜睡,今日晕厥也皆是因此。”又把药碗往我面前递了递,“你同那女子的相交似乎极好,但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还是莫要太过伤怀得好。”

    孩子?一瞬间,我五味杂陈。原本,我该为此感到愉悦的,因为他让我与此有关的担忧皆是消散了,更因为他是我与孔明的孩子。只是,在如今这个善谋将逝的时候,我委实欢愉不起来。

    愧疚地抚着他所在的位置,我接过宋达手中的汤药,毫无幽怨地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坚定地说着:“不论怎么样我都要去看善谋。”说罢,我便果决地出了屋室。最后一步时,我低声承诺:“我不会让自己太过伤怀的,更不会让这个孩子有任何损伤的。”

    我的孩子,光是想到此处我的心就已是异常的柔软起来。

    宋达房中。

    善谋侧身而卧,她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望着身侧沉睡的小童,眉眼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婉柔和。此时的她,纵使是从未有过的狼狈,纵使是从未有过的沧桑,亦是有着一种不可用言语形容的风韵,那种风韵是独独属于母亲的,不可被复制的。

    看着她,我不自觉地再度抚上小腹,好似可以感受到腹中那个小生命的成长。他来得颇为突然,可恰是这个突然的生命不需要任何的磨合便成为了我生命中又一不可割舍的珍宝。爱他,似乎是我在知晓他的存在后,唯一可以做的。

    终于,我明白了作为父母的思绪,不同于当年的一知半解。也再没有一个时刻,会比如今更让我思念我远在未来的父母。十三年,同他们分别已有十三年,相思却不得相见。我无法知晓他们如今好不好,无法知晓他们有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悲痛欲绝,明明是至亲,我却连一星半点与他们有关的事情都不得知晓。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蹲在门扉前,我捂着唇,泪如雨下。

    许久,内心的悲哀才渐渐地被宣泄而出。用衣袖拭去所有残余的泪珠,遮掩去泪流而过的痕迹,我腿脚不稳地站起,逼着自己扬起温绵的笑意。

    “善谋……。”轻扣了扣半掩着的门扉,我低声唤,既不想吵醒善谋身侧沉睡的小童亦不想让善谋听出我曾哭泣过。

    闻声,她缓缓地抬眸,笑唤我:“姑娘。”可是此般容颜枯槁的她配上如此笑意,让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伤痛而不是重逢的喜悦。

    坐到她的身边,我轻捏了捏小童的小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地找着话题,“他名唤厥儿?”

    颔首,善谋的眸光复的又凝聚到小童的身上,“他随他爹爹姓董,我为他取单字为厥。”

    “董厥?”低吟着这个名姓,我不由得笑赞,“他是个极好的孩子,日后定不会辜负你对他的期望。”

    “姑娘……。”闻言,善谋有些为难地望向我,迟疑地开口,卑微地哀求着道:“善谋求姑娘怜悯,帮我照顾厥儿,只有在姑娘的照顾下他才能不如他爹一般的庸庸碌碌,善谋求求姑娘……。”

    看着那个容颜纯净的小童,我未作多想便就应允下来,“我会好好照顾厥儿的,把他当作我的孩子一般,只要我活着就会保他无忧长大。”说罢,我顿了顿,又言:“善谋,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可好?”

    含泪启唇,善谋娓娓道来发生在她离开黄府后的一切。

    归家的善谋,不久后便就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予了从小与她定下亲事的男子。那男子是寻常的农夫,虽没有才学,没有风姿,却也是个厚道老实的人。

    起初,他们也算是相敬如宾,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支撑着小小的四口之家,颇为美满。那段时间里,男子待她极好,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只可惜好景不长,小有学识的善谋终究难以忍耐男子的种种作为,譬如言语粗鄙,终日汗臭。同时,乡间很多人都言以善谋的资质嫁予男子简直就是瞎了眼。

    善谋开始后悔,可恰是此时她得知自己怀上了身孕。怀上身孕的善谋更多地为孩子考虑起来,她本想纵使这个男子不是她想要的,但是为了孩子她也会努力忍耐,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只是,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善谋的妥协而一如既往的美满。日夜忍受乡间众人言语的男子,渐渐疏离起善谋来,甚至以善谋怀有身孕为名与善谋分房而眠。时间久了,原本相敬如宾的夫妻早已是貌合神离。

    在善谋怀胎八个月的时候,男子花钱从人牙子手中买了个女娃娃做妾,年仅十五的女娃娃虽比不上善谋的姿仪却是乖顺得紧,极讨男子欢心。自此男子待善谋更是冷淡,甚至几月都不曾理睬过她。

    生下孩子后的善谋地位渐渐被妾侍取代,沦为了董家的苦力,日夜操劳。若是在未来,善谋大可同男子离婚,然后再不相关,可是在封建的古代只有男子休弃女子的份,女子又如何能够反抗男子呢?

    两年后,妾侍诞下双生子,依附着董家唯一子嗣而存在的善谋终是彻底地失了地位,就连原本被董家千万般宠爱的董厥都受到株连。在妾侍的挑拨之下,男子时常对善谋母子拳脚相加,再不见当年细致体贴的模样。

    最后一次被打到奄奄一息,善谋再也忍受不了如今的生活,趁着男子务农,妾侍上集市,家中公婆不察的情况下带着幼子董厥逃走。她不能归家,因为她的爹娘向来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他们的眼中,自善谋嫁出去的那日起,她就不再是他们家的人而只是董家妇。

    身子被拖垮的善谋在穷途末路时能想到的就只有我了,而且她相信将董厥托付于我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以我的才学足够让董厥知事懂礼,成为一个德行高尚的人。

    而后,辗转到如今。

    对于善谋的此番经历,我无法评判错与对,只能感叹命运弄人。她终究还是走上了我担忧的道路,落得如此狼狈的结局。

    说完这些,善谋已是泪痕交错,满面倦容。她的嗓音沧桑而虚弱,似是在做着痛苦的挣扎,“姑娘,善谋真的好想回到多年前,无忧无虑地伴着姑娘,不用体味这些愁苦……。”

    我紧咬双唇,控制着自己即将憋忍不住的哭声,也不知是在安慰善谋还是在安慰我自己的道:“待你好了,你就陪在我身边,继续伴着我,像儿时一样好不好?”说罢,我又觉不够地补充,“如今孔明不在我身边,我又不懂得照顾自己,你陪着我,照顾我好不好?等我的孩子出生,我让他唤你姨母。”

    她扬唇,带着温暖的笑意,“姑娘已经有了身子了?”握着我的手,她叮嘱我,一如多年前的那般,“有了身子的女子可不能总是哭泣,要多笑的……要食些好的……。”她的声音渐渐变得飘忽起来,几近弥留。

    我听着却是哭得更厉害起来,用力地晃了晃她的手,挽留,“善谋,厥儿如今还小,你怎么舍得丢下他呢?没有娘亲的孩子会很可怜的……。”

    “有……有……姑娘,你在……。”她的眼眸随着飘忽起来的嗓音渐渐阖上,无尽地疲倦模样,“我就可以放心了……。”

    “善谋!”我终是抑不住地哭喊出声。

    被我的哭喊吵醒,董厥迷茫地揉了揉双眸,环顾起周身来。在看到善谋的那一瞬,他几乎是跳起来的,害怕地扑到善谋怀中,他高唤:“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厥儿……。”轻抚上董厥背脊的手,付尽了气力,善谋的声音更是飘忽,“娘亲不在了……你要乖……不要惹姑娘生气……。”

    “我不要!”哭到打嗝,董厥死死地盯着善谋渐渐失去焦距的双眸,哀痛到极致,“娘亲,你不要丢下厥儿,厥儿会害怕的。娘亲,厥儿害怕……。”

    “不……。”来不及说完最后一句话,善谋就已是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死寂地躺在床榻上,再不会理睬这凡尘的任何俗事。

    “娘亲——”年仅四岁的小娃娃哭声断肠。

    我带着满满的悲痛和疼惜将他拥入怀中,任由他哭湿我的衣衫,将我的衣袂抓皱。

    善谋,我会帮你好好照顾董厥的,你无须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