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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亡命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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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先生言而有信,说是“明天见”,第二天就真来了,并且不是空手而来,还给凤瑶带了一瓶香水和一条手帕。

    凤瑶不敢明着不理他,但是抱着课本笔记站在宿舍门口,她也是坚决地不肯请他往屋子里进,只说自己急着去上课,绕过了他就要往操场走。冯先生一手托着香水一手拿着手帕,见凤瑶将两条胳膊全缠在了怀中书上,并没有接礼的意思,就赔着笑容进了门,把这两样礼物放到了窗台上。

    屋里的人乃是茉喜,茉喜已经和凤瑶一同吃过了早饭,这时见冯先生竟然是不请自入了,心中便有些恼火。双手端起炉子上的小铁锅,她对着冯先生开了口,开口之前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像含了个雷似的,嗷一嗓子就开了腔,“冯先生,早上好!!!”

    此声一出,尖锥锥的异常响亮,不但把冯先生吓了一跳,隔壁的女教员们也都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猎艳这种事情,本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冯先生低调而来,也只是想偷偷地送礼,偷偷地表一表情意,哪知道密斯白的妹妹嗓门如此之大,居然虎啸狼嚎一般地向自己问好。

    “好、好。”他正了正脸色,对着茉喜含笑点头,同时发现白家姐妹堪称是一枝并蒂花,都这么漂亮,大的那个更有风姿,小的这个脸蛋更标致,堪称是各有各的美。

    “我给密斯白带了两样小东西,密斯白急着去上课,我就把它们留下吧。等你姐姐回来了,劳驾你转告她一声就好。”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想走,哪知茉喜狮子吼一般,在后方又开了口,“呀!那可不行!我姐说了,不许我收别人的东西!你赶紧把东西拿走吧,要不然等我姐回来看见了,非说我不可!”

    冯先生的礼物乃是送给凤瑶的,然而经了茉喜的一回答,倒像是他趁着凤瑶不在宿舍,专门过来取悦茉喜一般。这个时候,隔壁宿舍的房门开了,有人进进出出,还特地地又咳嗽又清喉咙,仿佛是在对冯先生做出警告,告诉他这地方可还有人没走呢!

    茉喜这时放下铁锅,用两只油手抓起香水和手帕,不由分说地往冯先生衣兜里一塞,“我不要,你拿走吧!”

    冯先生一时间乱了方寸,又不敢再和茉喜对话,怕这个大嗓门的丫头再胡说出什么来。揣着香水和手帕撤了退,他前脚还没走出多远,茉喜后脚就端着铁锅出来了,哗的一声,对着他走过的土地泼出了一锅刷锅水。旁边站着胖胖的、三十来岁的美术教员,见此情形便低声问道:“茉喜,没事吧?”

    茉喜拎着铁锅转向了对方,理直气壮地答道:“没事,这人真是奇怪,昨天晚上就来了一趟,我们不认识他,也没让他进门,结果今天早上又来了,又送香水又送手帕。哼,我们才不要呢!”

    美术教员撇着嘴一笑,然后低声只说了一句:“他是校长的弟弟。”

    茉喜听了这话,嘴上没言语,心里却是只有轻蔑——校长的弟弟算什么了不起?我还认识团长呢。

    将近中午的时候,凤瑶回来了,一张脸煞白。

    茉喜这才想起凤瑶上午只有一堂课,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该下课回来了,她又没有乱逛的习惯,纵算是和学生谈心,也没有一谈谈这么久的道理。

    把怀里的书本放到充当桌子的窗台上,凤瑶转向茉喜,煞白的脸开始变颜色,不是个好颜色,是从煞白下面透出了病态的青红。

    茉喜立时紧张了,起身走到凤瑶面前问道:“你怎么了?冻着了?”

    凤瑶摇了摇头,嘴唇开始颤抖。费了天大的劲,她从喉咙里挤出了干巴巴的细声音,“校长叫我去谈话……”

    她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茉喜,眼睛太亮了,分明是有了泪,“她说我行为不检……勾引她弟弟……”

    听了这话,茉喜像个要龇牙的狐狸一样,也把眼睛瞪圆了。

    她这眼睛瞪得可怕,吓得凤瑶反倒垂了眼帘,然而声音依旧是颤着的,仿佛是全凭着游丝一般的一口气息支撑着讲,“其实那个姓冯的,已经找过我好几次了,我都没有理他……没想到他胆子越来越大,索性找到了教员宿舍……”

    说到这里,她吸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他送的东西,你没收吧?”

    茉喜立刻摇头答道:“没有!谁稀罕他那点儿破玩意儿!怎么着?校长不管她弟弟,反倒怪起你了?”

    凤瑶慢慢地把那一口气呼了出来,转眼盯着地面,声音很低地哽咽道:“我感觉……我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说完这话,她再也支持不住了,踉跄着走到床边颓然坐下来,双手捂脸深深地弯了腰。

    而茉喜背对着她站在原地,就感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直跳,不是吓的,是气的。他妈的,她在心里骂,说凤瑶不检点?狗屁!凤瑶跟万嘉桂相处了半个多月,连手都没拉过!她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都没拉过!那么好的、大宝贝似的万嘉桂她都不碰,她会要你个猪不拱狗不啃的破弟弟?

    茉喜暗暗地攥了拳头,想要立刻去找校长讨个说法,问她是用哪只眼睛看出了凤瑶不检点。可是未等她当真拟定作战计划,后方的凤瑶又有了动静。

    凤瑶起身走到对面床前,对面床的床栏杆成了她们的毛巾架子。抽下毛巾擦了擦眼睛,她勉强提高了声音,想要做出轻快的语气,“算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以后我躲着他走也就是了,我和他一句话不说,狠狠地冷淡他几日,想必他也就不会再来骚扰了。”

    茉喜没言语,感觉事情不是凤瑶想的那样简单。凤瑶虽然丢过一只大皮箱,可世道人心的险恶,她还没有领略尽,好些事情,她还不懂。

    凤瑶的确是不懂,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冯先生主动来纠缠自己,校长却痛斥自己行为不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分明是明里暗里都对冯先生冷若冰霜了,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教员同事们会对自己露出诡秘的笑,并且要聚在一起瞄着自己叽叽喳喳。还有学生们——她清楚地感觉到,学生也知道她的桃色新闻了。

    她是拼了命地躲,冯先生则是拼了命地追。不追不行,冯先生认为凤瑶几乎算得上是全县第一的大美人,凤瑶的妹妹当然也不错,但是还带着点泼辣不知趣的孩子气,让人对她一时无法下手。冯先生没有其姐的学问和事业,只有大把的青春以及小把的闲钱,不追逐女子,不吃喝玩乐,干什么?

    茉喜到了这个时候,因为嗅到了危险的空气,所以如同一只小母豹子一般,吃得更多了,话则是少了。静静地窥视着外界的动静,她看到了对凤瑶指指点点的女学生,也看到了对凤瑶同情叹息的女教员,还看到了莫佩兰——莫佩兰恶狠狠地瞪着冯先生,显然是嫉妒得很了。然而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因为姓冯的是校长的弟弟,而一个月拿着二三十块钱高薪的莫佩兰看在钱的面子上,不敢真去杀贼。

    这个时候,茉喜真想掐住姓冯的白脖子,往那咽喉要命处利索地抹一刀。杀人,多么血淋淋的景象,想一想都应该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然而茉喜想了又想,并不悚然。

    她见识过血,见识过杀。她小时候饿得狠了,曾经掏过不少大耗子,剁了脑袋扒了皮,放在火上自己烤了吃。因为饿,所以也不怕肮脏,也不怕染病。她还有过一个邻居,是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子,不学好,那天夜里哭天抢地地回了来,一只手被人砍掉了,胳膊成了一条哆哆嗦嗦的血棒槌。茉喜当时嘴里含着一点吃食,面无表情地一边旁观一边咀嚼,不知为何,感觉这一切都很自然,好比斜对门那个小暗娼,臭烘烘地烂死在了床上;又好比小暗娼的邻居媳妇,生孩子生了三天,横生逆产,活活地熬死在了血泊里……生与死,洁净与污秽,一切都自然。

    唯有凤瑶受冤枉,不自然。

    凤瑶不是没受过气,不是没受过旁敲侧击的教训,但是茉喜不能让外人指着凤瑶的鼻子骂。因为凤瑶太要脸了,大皮箱让人偷了都不肯吭声,都不敢骂街。这么要脸的人,没害过人,人又凭什么非要去撕她的脸皮?欺负老实人吗?好,我让你们欺负!姑奶奶剁了你们!

    茉喜想要宰了姓冯的,并且直接深入到了方法论,“宰”这件事本身的对错,是不值得让她多考虑的,让她费心思的是怎么宰。当然是得偷着宰,给谁偿命都是犯不上的事情,何况她还有人生大事未做,她还没有把万嘉桂勾引到手。

    未等茉喜考虑出个眉目来,凤瑶这天中午又抹着眼泪回来了。这一回她的情绪显然是失了控,一张脸不是煞白的,而是血液沸腾般的赤红。

    “校长说了……”她哑着嗓子告诉茉喜,“我再这样,她就要让我走人。”

    茉喜盯着凤瑶,见到了这般地步,凤瑶还是不愤怒、只惶恐,“‘这样’是哪样?”

    凤瑶缓缓地垂下了头,脑子里轰轰地响,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囚笼里,被人抬着游街示众,明知道自己是在说话,然而声音嗡嗡隆隆,像是从九霄云外传下来的,“她说我形容妖冶……让我把头发剪了……”她抬手在耳朵下面比画了一下,“剪到这么短……”

    当今这个时代,女子剪发不算稀奇,头发短了,乃是摩登的表现。然而自愿摩登和被迫摩登,结果虽然相同,性质却是全然不一样。

    抬手又抹了一把眼泪,凤瑶抽了抽鼻子,又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等到情绪渐渐平定下来了,她看着对面空床上的线笸箩,决定依从校长的要求,把头发剪了。

    剪了头发,远远地躲着冯先生,不为别的,只求保住这样一份职业,养活她和茉喜的两条小命,和还给莫佩兰五块钱。否则又能如何?既是不能带着茉喜一起去寻死,那就只能是厚着脸皮、忍着眼泪活下去。

    她们都是没有依靠的人,对于万嘉桂,她是彻底死心了,另外还有个哥哥鹏琨,更是连万嘉桂都不如。

    思及至此,凤瑶忽然又有点后悔,悔不该对着茉喜诉苦。茉喜此刻像根木头似的傻站着,咬着牙瞪着眼,仿佛是少女中的怒目金刚。

    “不过……”凤瑶思索着转移了口风,“头发剪了倒是没什么,剪短了更方便,洗着也容易……”

    茉喜没理她。

    凤瑶迟疑着回头又看了茉喜一眼,随即支使茉喜去膳堂要壶开水过来。

    茉喜一言不发地走了,单看背影都能看出她是心事重重。而茉喜刚一出门,凤瑶立刻就把线笸箩里的小剪子抄起来了。

    茉喜拎着水壶站在膳堂大门口,一边等着水开,一边盘算心事。

    起初她想宰了姓冯的,可仔细一想,又感觉这主意不算高妙,因为姓冯的毕竟是个成年男子,想必没有引颈待宰的道理,万一他不合作,两人再撕扯起来,自己可是没有胜算。或者设下一计,狠狠地教训教训姓冯的?这倒也是个法子,可万一姓冯的记吃不记打,或者他遭了殃,校长又迁怒到了凤瑶身上怎么办?

    或者,去宰了校长,一劳永逸。但是有没有比“宰”更好的法子呢?肯定是有的,所以别急,再想想。

    这个时候,水开了。

    茉喜从膳堂里接了一壶开水,小心翼翼地拎着往回走。及至进了门,她看着凤瑶张了嘴,一时间却是没能发出声音。

    凤瑶穿着紧贴身的旧背心,肩上披了一条毛巾,正对着挂在墙壁上的一面小圆镜剪头发。一侧的长头发已经剪短了,另一侧还没有动。剪短了的头发并不整齐,是分成几剪子剪的,剪了个七长八短。扭头对着茉喜笑了一下,她鼻音很重地说道:“你来帮帮忙,后脑勺我看不见,不敢下剪子。”

    茉喜还是没言语,放下水壶走上前去,她从凤瑶手中接了剪子,又让凤瑶微微地背对着自己半蹲了,然后低下头,很仔细地给凤瑶修剪了头发。

    她手稳,嚓嚓几剪子下去,给凤瑶剪出了齐耳短发的雏形。凤瑶对着小圆镜不笑强笑,没话找话地说道:“剪短了也挺好看的,我上次剪头发还是三年前呢,那时候学校里的同学都剪,我也剪了,结果回家被张妈数落了一顿。张妈管所有剪头发的女生都叫小尼姑。”

    茉喜也笑了一下,一点也没瞧出齐耳短发哪里好看。她喜欢长头发,头发长了才是女子模样,短头发的那是男人。

    及至把凤瑶的头发修剪成型了,茉喜放下剪子,拿了毛巾给凤瑶打扫周身的头发茬子。等把凤瑶收拾利落了,她开口说道:“中午不做饭了,我想吃包子,肉包子。”

    凤瑶笑了,“你是小狗儿呀?”

    茉喜推了她一下,“你去给我买吧,我刚才跑了一趟膳堂,等开水等了好半天,冻得手疼。”

    凤瑶握住她的双手,紧紧攥了攥,然后穿了棉袄拿了零钱往外走。隔着一扇玻璃窗,茉喜望着凤瑶的背影,见凤瑶当真在前方拐弯往大门口走了,她这才缓缓地扭过了头,伸出了手。

    伸出了手,她抄起了线笸箩里的小剪刀。好主意始终是没想出来,不过她有她蛮横无理的笨法子。这法子是自古便有的,代代流传,总有效果,只要你豁得出去。

    把小剪刀往棉袄袖子里一藏,她迈步出门。房门是无需锁的,趁着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还没有响,她在寒风中快步穿过操场,直奔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位于一排砖瓦房的尽头。因为本校是周边三座大县中唯一的女子中学,所以尽管全是不起眼的平房建筑,然而已经算是规模不小。茉喜大踏步地走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前,敲门之前,她先斜眼看了看天。

    快下课了,膳堂方向已经飘出了热菜热饭的香气,她大概能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收回目光转向房门,她没有敲门,直接伸手一推。

    如她所料,房门应手而开——这学校里都是温柔有礼的人,从来不会贸然地往校长办公室里闯,而校长自然也就不必大白天地关门闭户。进门之后随手关严了房门,茉喜抬眼向前望去,只见前方又有书架又有书桌,桌后坐着个奋笔疾书的老密斯,正是校长本人。

    很诧异地抬了头,校长看着茉喜扶了扶眼镜,随即和气而又冷淡地问道:“你是谁呀?”

    茉喜迈步走到了书桌前,垂眼看了桌面一眼——很好,是很平常的木头桌子,没有铺大玻璃板。

    “我是白凤瑶的妹妹。”她开门见山地开了口,一张小脸绷得带了冰霜,所有的热力与性情全凝集在了眼睛里。直直地盯着校长,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今天我姐姐回了宿舍,自己拿剪子把好好的头发剪了,说是你骂她勾引你弟弟,是你让她剪的。没错吧?”

    校长张了张嘴,感觉茉喜这眼神不对,像是要吃人,而茉喜不等她回答,紧接着又道:“校长,我告诉你,白凤瑶不是我亲姐姐,我们不是一个爹也不是一个娘。她老实她软蛋,我可不老实,我可不软蛋!你那个骚弟弟是个什么东西,你应该明白!你弟弟几次三番地纠缠我姐姐,撵不走打不散的,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你反倒倒打一耙,怎么着?你当你那个色迷了心窍的弟弟是块香饽饽,人见人爱?”说到这里茉喜冷笑一声,“哼,我呸!”

    这一下子呸得狠,下雨似的,呸出漫天唾沫星子。呸完之后她一甩手,亮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小剪刀。

    校长见了凶器,立时变了脸色,仓皇地想要起身往后退。茉喜见状,不言不语,也不阻拦,直接握了剪子高高举起,然后恶狠狠地向下扎向了书桌桌面。只听咚的一声大响,茉喜松了手,剪刀已经直竖着插在了桌面上。

    抬头看向校长,茉喜低声说道:“你弟弟要是再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一剪子就不扎木头了,不扎木头扎什么,你知道吗?”

    校长此时已经起身躲到了椅子后方,战战兢兢地连连摇头。

    茉喜不带情绪地说道:“我扎人!”

    说完这话,她伸手握住剪子,竭尽全力地向上一拔。一边把剪子掖回棉袄袖子里,她一边又道:“实不相瞒,我们姐儿俩全靠着这一个月十五块钱讨生活呢,谁让我俩没活路,我就让谁陪我俩做伴去!不信?你就试试!”

    说完这话,她又定定地盯了校长一眼,见校长的脸已经白成纸了,金丝眼镜也顺着鼻梁快要滑到鼻尖了,周身也哆嗦得如同踩了电门一般了,她才心满意足地板着脸转了身。

    稳稳地推门出了校长室,茉喜被寒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满头满身的汗。方才那扎在桌子上的一剪子,和当初砍在白宅树上的那一菜刀一样,都有虚张声势的成分。她只是装着不要命,表面上穷凶极恶,其实还不是真正的亡命徒,还怕,还有怯。

    幸好,她想,自己运气不错,这两次遇见的都是怂货,一吓唬就老实。这要是换了个厉害的,跟自己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自己这条小命兴许也就交代了。铤而走险,不过走得值,茉喜估摸着在接下来几个月内,凤瑶应该是不会再受“侮辱”了。

    茉喜不大了解什么叫做“侮辱”,她从三岁到七岁,寄人篱下,每天都会挨若干顿臭骂,骂得她皮厚如革,想要活活地骂哭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骂人的那一位生了一张铁嘴。

    茉喜一边想,一边往前走,同时管着自己的脑袋,不许自己回头。她知道校长一定在隔着玻璃窗子窥视自己,自己这时候要是回了头,就不够横了,十分的威慑恐怖,就要凭空消掉四五分了。

    如此走到了操场正中央,她眼望前方校门,忽然停了脚步。一双眼睛失控一般地睁圆了,她甚至在凛冽寒风中微微地张了嘴,露出了一副傻相。

    她看见校门外的大马路上,缓缓开来了一队小汽车,乌黑锃亮的,全是新汽车!领头一辆汽车的尺寸格外大些,车头插着鲜艳的五色旗,车门踏板上则是站着全副武装的卫兵。大汽车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校门前,卫兵跳下踏板一开后排车门,一位系着黑大氅的高个子军官弯腰跳下汽车。随即手扶车门站直了,他昂首挺胸地向前望,在冬日阳光下,他露出了他剑眉星目的好面貌。

    他是万嘉桂!

    茉喜孤零零地站在空旷操场上,怔怔地远望着万嘉桂,脑筋忽然停了转,不知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万年,她骤然听见了一声欢呼——是她自己的欢呼!

    然后她身不由己地撒开了腿,一路张牙舞爪地跑向了万嘉桂。说是跑,其实是狂奔,她逆着风跑成了流星赶月,不,不是星,也不是月,她更像是一只野兔子,受了天大的惊,所以要跑成一阵风。双脚掠过地面,掠过荒草,她是一股逆风的风,腾云驾雾地刮向了万嘉桂。

    然而眼看着就要刮到校门前了,她脚下冷不丁地一绊,当场向前摔了个大马趴。下意识地慌忙用手撑了地,她同时就感觉小臂猛地一痛。痛过之后爬起来,她没当回事,继续向前冲,一直冲到了万嘉桂的怀里。

    是怀里,也不是怀里。万嘉桂穿过半开的校门,快步走到了她的正前方。戴着皮手套的两只大手伸出来握住了她的小肩膀,他低下头看着茉喜的脸,炯炯的眼中有九分的笑和一分的恼,“乱跑什么?疯啦?”

    茉喜喘息着仰起头,汗湿了的鬓发是漆黑的一丝丝,紧贴在她红润有光的脸蛋上。一眼不眨地凝视着万嘉桂,她快活得心都要炸裂开了——真的要炸了,小小的一颗心,怎么能盛下这许多的快活?对着万嘉桂张了张嘴,她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仿佛是要说话,可是嘴角不可控制地向上翘了,她最终并没有说话,只是给了万嘉桂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不是她理想的笑容,对于此情此景,她在梦中做过许多次的排练。她早盘算好了,一旦再见了万嘉桂,自己一定要“巧笑倩兮”,不但要巧要倩,还要眼目传情。然而事到临头,她的好主意全飞去了九霄云外,她仰着脸,脸上只剩下了傻笑。

    可是,万嘉桂紧接着又问出了下一句话:“凤瑶呢?”

    笑容在茉喜的脸上僵了一下,而未等茉喜回答,万嘉桂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回了头,看到了站在校门外的凤瑶。

    凤瑶对万嘉桂淡淡地一点头,手里托着个纸袋,袋子里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